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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 看盗版去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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师徒两相对无言,半晌却听得唐顺之问道:“听说你在府学里发表演说,鼓动学子们以天下为己任?”

“学生这是有感而发,”陈惇道:“在北京,学生看到忠公奉献、敢作敢为的人太少,而人人都是计较着官途、前程、命运,不敢做实事,连真话也不敢说。”

“在我看来,这个世道,说一些真话其实也不难,”唐顺之道:“做一些实事才是真难。”

“对,这就是学生的想法,”陈惇道:“我没有像吴启和一样的勇气,挺身直言,触怒君上,但我也并不是龟缩畏惧,而是想要留此有用之身,将他说的话,都付诸实现。”

“你岂不知一句话,”唐顺之哈哈笑道:“想要安安稳稳地做官,就做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;想要做轰轰烈烈的大事,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做官?”

“是啊,我观古往今来,兴革改制的鼎革之人,都一波三折,起起伏伏,有的身败名裂,有的人亡政息,善始善终的少。”陈惇道:“因为他们站在潮头之前,迎接他们的都是粉身碎骨的撞击!”

“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干下去?”唐顺之问道。

“因为他们有一种一种无可逃避的使命感,从一开始就压在他们的肩膀上!”陈惇道:“他们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感,有着救济黎民的责任感。面对稠溏的国事、飘摇的政局,他们没有办法做到完全利己,也就注定了一生满心忧患,无所安乐。”

“看来你志向不低,抱负不小,”唐顺之道:“而且已经知道,嘴舌的争议永远对这个国家没有丝毫益处,只有埋头苦干,以实际行动来改造这个国家,才是拯救大明的办法!”

唐顺之赞许地点点头:“执事而为是为师对你的嘱咐,这一点在你身上尤为重要,因为你是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,你是一面旗帜,在你身后,有无数的人以你为目标,以你为榜样。你高歌猛进,则他们勇往直前;你裹足不前,则他们垂头丧气,效尤者甚众。”

“而你的所作所为在众目睽睽之下,会被放大无数,”唐顺之道:“谤满天下,誉满天下都没关系,因为你现在暂且不会有任何的麻烦。因为你这个六首状元的光芒可太耀眼了,朝野瞩目,万众期待。如果你做得好,众人就道,名副其实,做得不好也无妨……只当你年轻没经验,不会将你一棒子打死。这所谓‘思危思退思变’的官场箴言对你来说,根本用担心。”

出仕做官的,进取之前先思危,得意之前先思退,守成之前先思变,是金不换的箴言,然而对陈惇来说就暂时不用,因为他正占了天时地利人和,是大展身手、建功立业的好时机,他要是不作为,反而才让大家失望了呢。哪怕是他毛手毛脚,也只当他年轻,对他的容忍度要别其他人高很多。

“我明白,”陈惇思来想去道:“我是不是像有元始天尊撑腰,手执杏黄旗、打神鞭的姜子牙,天下任由我折腾了?”

唐顺之被他逗笑了,随即正色道:“你这免死金牌是暂时的,如果仗着这个为所欲为,把天捅了,谁也救不了你……要记着,荣进之路险于榛棘,恶直丑正,实繁有徒。”

“学生谨记先生的教诲。”陈惇道。

只见醉翁楼上又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,一进来就厉声道:“赵文华又要下江南了!”

听到胡宗宪的话,陈惇和唐顺之大惊道:“什么?”

“这次陶宅用兵失利,皇上想要再遣人督师,”胡宗宪神色青黑:“严嵩在皇上面前说,江南人矫首望文华,说赵文华是东南六省的定海神针,是及时雨,当初离开江南的时候,百姓牵衣卧车不想他离开,他一离开,江南就乱了,所以这次除非文华回去,否则海疆不能平定。”

“他是江南定海神针?”陈惇呸道:“他是江南的赵扒皮!所过之处,挖地三尺,见钱眼开,声名狼藉,连军饷都能贪污,你胡宗宪好不容易送走了这尊佛,还能让他再回来祸害你?”

胡宗宪道:“这一次赵文华弹劾李默,导致李党分崩而严党复起,严嵩感激他,便要让他来江南再捞一笔,还把工部采买的活计交给了他,听说永定城一个工程就能进账十多万两白银,何况万寿宫的修建?”

陈惇怒道:“永定城外以工代赈的钱,就是从江南收上去的厘金,他截留贪污了一半不说,还想侵吞剩下一半!真是寡廉鲜耻,胆大包天!”

“再让他来江南,我就真的是送神难了,”胡宗宪抓住陈惇的肩膀,寄希望于他,“梦龙,你想办法让赵文华别来江南!我虽然依靠他得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,可他的欲望无底线,在军饷上也想办法贪污,如此也就罢了,在军事上他也指手画脚,干扰我的决断!”

赵文华对军事狗屁不通,但特别喜欢挥斥方遒的感觉,纯属外行指导内行,而胡宗宪对东南倭乱有全盘的谋划,却屡次被他插手,也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。

陈惇道:“严党重新执政,赵文华作为严党骨干,红得发紫,如日中天,如果要弄他,可真不容易。不过……”

“不过什么?”唐顺之和胡宗宪问道。

“不过坚不可摧的事物往往不是被外界打乱,而是被内部摧垮的。”陈惇思索道:“严党本身就是一群以利益纠合在一起的人,内部争权夺利也很激烈,而赵文华当初攀上严嵩,是自甘下贱认严嵩做爹,平白多了个大哥,你说严世蕃乐意吗?听说不光严世蕃不鸟他,鄢懋卿、胡植几个,跟赵文华关系也并不怎么好,只不过都栖息在严党这棵大树上罢了,一帮乌鸦、麻雀,什么鸟玩意……”

顺口骂了一句,陈惇才道:“如果赵文华以严党功臣自居,得罪了人而不自知,再设法以计间之,让他失去严嵩、严世蕃的欢心,再要搬弄他,就容易多了。”

“此司徒王允所以谋董卓、吕布也,”胡宗宪大喜:“计将安出?”

“这事儿要缓缓图谋,”陈惇陷入思索中,道:“急不得,让我想想……王允能离间董卓吕布,因为这俩人都是贪花好色之徒,赵文华女色上一般,唯爱钱财,他是见钱走不动路,严世蕃是收钱不问来历,那就只能用钱来试了。”

陈惇心中自有盘算,却问胡宗宪道:“听说徐文长已经成了你的入幕之宾?”

唐顺之一口酒喷了出来,胡宗宪摇头好笑道:“话不能乱说,什么叫入幕之宾?”

“我又没说你俩分桃断袖,”陈惇忍俊不禁道:“我是说他出入你的幕府为宾客,掌文书典籍,运筹帷幄。”

徐渭已经果然下定决心放弃科举,被胡宗宪招揽为宾客,两人一见如故,徐渭的才华得到了胡宗宪的重视,将之视为左右手。徐渭以角巾布衣出入胡宗宪幕府,长揖纵谈。胡宗宪如果有事要询问他,哪怕是夜深了,也为他开戟门以待。

“文长先生不仅才高,而且知兵,”胡宗宪赞道:“善于谋划,料敌如神。”

看到文长能施展所学,一展抱负,不再是青藤屋里醉生梦死的酒鬼,陈惇十分高兴。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跟徐渭喝喝酒,就被嘉靖帝召回北京去了。

接到诏书的陈惇那叫一个郁闷,说好的两月假期呢,这还没过完一半呢。他原本还打算跟陆近真出去旅游度蜜月呢,结果全泡了汤了。

没想到传旨的行人还恭喜他,说他是今科进士中唯一一个以修撰兼任司直郎的人,所谓的司直郎,就是在内阁伺候大学士们,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的,算是秘书兼助理了。当然其实大学士们也是皇帝的秘书兼助理,不过人家前途多广大,而陈惇这个司直郎如果说好处,也就是能天天和阁臣们打交道,和皇帝见面,但坏处也在这里,要是有人看他不顺眼,那是很容易被穿小鞋的。

既然接到诏书,陈惇不敢迟疑,立刻动身,他先快马加鞭北上,陆近真带着家眷再走水路,等他到京城的时候,刑部大牢刚刚传出一个消息,李默死了。

据说是自杀,是刑部命家人探监的时候,李默讨要了毒药然后一饮而尽。

但这个说法根本经不起推敲,李默的儿子难道不知道父亲讨要毒药是做什么吗?

等他见到陆炳,就见陆炳病倒在床,已经两天不出视事了。

原本陈惇还在猜测是谁害死了李默,等看到陆炳满脸灰败他就顿悟了,如果是任何一个人,哪怕是严嵩害死了李默,陆炳都敢闹到御前,为他的老师讨回公道。如今他却只能缩在家里,痛怒焦急、愧悔缠身却无可奈何,那就说明害死李默的不是别人,而是皇帝了。

京师一场倒春寒降临,风云变幻间,严党回天有力,李党自救无能,只能任由重获圣宠的严嵩重掌大权。

李默虽死,京察还未结束,嘉靖帝依首辅严嵩之意,命大学士李本暂管吏部事。于是,李本奏承严嵩的指意,大肆清洗李党,南京吏部尚书杨行中、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、南京刑部尚书陶尚德、户部右侍郎艾希淳、刑部右侍郎郑大同、工部左侍郎郭鋆等十五人,或被罢官闲住,或被勒令致仕,或被调外使用。

李本又将三十八名科道官尽行罢免。被留用的御史,各杖四十。

一时间,京城人心惶惶,百官人人自危,严党自然是春风得意气焰嚣张,其中又以赵文华为最。虽然严世蕃认为他没有什么功劳,毕竟扳倒李默的奏疏根本不是赵文华写的,只是借了他的名字罢了。但严嵩却依然以赵文华为头功,把他送回了江南继续捞钱去了。

陈惇的官员生涯正式开始了,只不过他没经历一个上岗培训,有些事情还稀里糊涂地,比如他以为他的六品官服是朝廷发的,结果发现人家只是告诉你朝服的款式、规格,然后你自己找裁缝去做,朝廷才不付这多余的服装费呢。

万幸京中的老仆已经都给他打点妥当了,才不至于有什么仪容仪表上的失礼。

陈惇穿着自己新做的青袍鹭鸶官服,补子是一只长腿的白鹭,颇有几分悠游之态,完全不像第一天上班的陈惇,那忙得叫一个手忙脚乱。

因为他在大内办公,所以要有宫禁的腰牌,从吏部出来,将腰牌小心挂在腰上,然后跟着领路的日值官员去文渊阁——

后世的文渊阁是清朝的乾隆皇帝仿照浙江天一阁修建的藏书之地,与现在的文渊阁大大不同。

这座文渊阁不是位于文华殿后,而是在三大殿东庑之南,为屋凡若干楹,高亢明爽,清严邃密,阁子里最显眼的就是正厅的孔圣暨四配像,开户于南,以为阁臣办事之所。后面还有好几座阁楼,乃是保存书籍档案的地方。阁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平房,是为书记人员抄缮文件的办公室。

在承载藏书、编书功能并用作“天子讲读之所”的同时,文渊阁还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,并随着本朝政治的发展,逐渐演变成为事实上的政治重地。“入阁为辅”,这个“阁”,就是指此时的文渊阁。

只不过这阁子里只有一位大学士张治在办公,原本还有一个李本的,不过如今李本成了吏部尚书,所以在吏部衙门里办公去了。而首辅、次辅则根本不在文渊阁,他们办公的地方在西苑涵元殿两旁的直庐里。

陈惇在文渊阁后的藏书楼里转了一圈,偌大的藏书楼从东到西陈列了数不清的书架子,每个书架子以千字文为编号,从天、地、元、黄、宇、窗、洪、荒到剑、号、巨、阙、珠、称、夜、光,整整五十六种编号,每一个编号对应三十个书架。

第一个书架的第一本书是《大明集礼》和《大明会典》。

他在书架前还没转一圈,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,同门口的日值官说话:“……我是过来取《资治通鉴》卷三的,还是内府本耐看,前头取用的监本翻了不过三五遍,就脱了色。”

陈惇探头一看,果然是冯保,一个年轻太监,却在看《通鉴》,而且听话音儿,好似还看了很多遍的样子,看样子的确挺有野心的,当然人家太监的终极理想其实和普通官员没什么不同,做官自然是为了拜相,而人家太监坐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,那也叫拜相,拜了内相。

“删削冗长,举撮机要。”冯保很熟悉地从书架上取了一本《通鉴》,咂咂嘴说道。

“专取国家盛衰,系生民休戚,善可为法,恶可为戒者,为编年一书,使先后有伦,精粗不杂。”陈惇就道。

“哎呦原来是状元郎,”冯保喜道:“如今该叫司直郎了!”

陈惇摆摆手:“都是蒙陛下恩典。”

两人寒暄了几句,陈惇就道:“公公是来借《资治通鉴》的?”

“《通鉴》是咱家自己看的,”冯保道:“是皇爷要看《古今祥瑞考》,我得赶紧找找。”

陈惇就道:“是什么地方又出了祥瑞吗?”

“鄠县一个叫王金的道士,采得灵芝万本,聚成了一座山,叫万岁芝山,进献给皇爷,”冯保道:“皇爷龙颜大悦,想要查查这灵芝究竟是几等祥瑞,”

像这祥瑞也划分一个三六九等的,以种类来说,有植物、动物、气象景观等之分,比如“嘉禾”,就是禾生双穗这样的就是植物祥瑞;出现白鹿、苍狼之类的就属于动物的祥瑞;还有景风、庆云之类的,把气象景观也说是祥瑞。

以出现的珍稀程度来分,第一等的祥瑞就是出现麟凤之属了,也就是麒麟,凤凰、龙这种上古神兽,白狼神神兽,当然这种生物估计一辈子也找不到了,不妨碍有冒充神物的,比如以前交趾就进贡过一头犀牛,愣是能穿凿附会为麒麟。还有永乐时期,郑和下西洋带回来几头长颈鹿,也被指认为麒麟。

第二等的总算是人们见过的动物,比如白狼,比如赤兔,比如锦雉,比如白龟等等。

而比白狼赤兔跟好找的就是嘉禾,芝草,木连理等十四植物了,几乎每年都有献嘉禾的,不过灵芝确是第一次献,而起一献就献了个万朵灵芝,让嘉靖帝十分惊叹。

嘉靖帝就是这样一个人,看到祥瑞他觉得老天爷是在奖赏他,看到天灾他却不觉得老天爷在惩罚他。对于这种老天爷颁发给他的勋章,他是极为乐意领受的。

“灵芝怎么可能堆成一座山?”陈惇反正是不相信。

就听冯保小声道:“悄悄跟你说,你可别外传啊……这灵芝可不是一齐长出来的,是那个王金四处求购来的,然后堆成一座山的模样,说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,我呸!”

陈惇恍然道:“怎么没人揭发他?”

“皇爷高兴啊,”冯保道:“而且皇爷还信了!”

嘉靖帝把修玄当成是毕生之伟业,但修玄这东西,完全就是自欺欺人,你可曾听闻哪个人从汉武帝时候活到现在的?有生就有死,这本来是很正常的、人人都能接受的事情,但嘉靖帝接受不了,他觉得自己应该长生不老,位列仙班。

但问题是修玄这东西,你自以为在跟上天或者神仙通话,其实就是在玩单机游戏,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,就会陷入自我怀疑,修炼了几十年也没见自己能撒豆成兵、呼风唤雨的嘉靖帝难道没有生疑过?

当然有,但这时候大家为了给他增强信心,变着花样哄他,比如陶天师当初清除宫中“黑眚”的时候,一道符纸打过去,出现了血痕,那就纯粹是骗术,因为这“黑眚”本身就只有嘉靖帝看得见,也就是嘉靖帝的心理问题,这样明显的骗术但对嘉靖帝管用。

除此之外,能增强嘉靖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。不寻常出现的景象,历来被人为是上天对帝王的奖赏,所以皇帝都渴望有祥瑞来证明自己,嘉靖帝也不例外,自从嘉靖二年出现了“黄河清”的大祥瑞之后,嘉靖帝就如同打了鸡血似的,激动地一塌糊涂,从此陷入追求祥瑞的魔障中,而为了迎合他,手下人自然就捣鼓出祥瑞来,以期获得丰厚的赏赐。

而这一次芝山的出现,让嘉靖帝高兴极了,想要遣官告太庙,并且让学士袁炜率廷臣表贺,袁炜的贺表写的是又快又好,但百官的贺表就迟疑了,因为哪个不清楚这芝山是怎么回事,甚至有官员从老家带回来的灵芝,被王金花钱买走了,传得沸沸扬扬的。

要说以前有白雁、嘉禾、甘露的,大家一看这没造假,上疏称贺没问题,但现在这个芝山假的不能再假了,嘉靖帝还要让他们称贺,岂有此理?

嘉靖帝还要授予进献灵芝的王金“太常寺卿”的职位,九卿的职位就这么给了一个造假冒献的道士,如此冷人心、滥名爵的举措,让百官如何能接受?

陈惇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鹭鸶补子,心道一个造假的道士都能穿上三品的孔雀补子呢,我这都混了个啥跟啥啊?

冯保拿着书匆匆离开了,陈惇转了一圈,也跟着日值官离开了藏书楼。

过了西海子,是个小太监来迎他,将他带到了直庐前,道:“首辅大人还没有到,您要不然先去拜问徐阁老?”

陈惇一想我要是越过首辅先拜了次辅,那首辅会怎么想?这官场上的礼节就是这样,看似很微小、很不经意的地方,其实反而是人最在意的地方。你比如文渊阁的五把椅子,头把椅子即使严嵩从来不坐,也没有人敢坐。

他等了一会儿,就见严嵩慢悠悠地走过来了,步伐还算稳健,比一般七十岁的老头子年轻一点,又高又瘦,眉目之间很疏阔,而且抬头纹很重。

见到陈惇他微笑道:“状元郎真是忠勤,这时候还没有点卯呢。”

“下官拜见首辅大人。”陈惇行礼道。

“不必多礼,”严嵩还扶了他一把,“不要见外嘛,状元郎进西苑也不是第一回,我也不是第一回见你,那时候你还是个白衣,现在已经是趿花及第人了。”

陈惇不敢托大,道:“全赖皇上恩德,首辅大人加意运筹。”

“我有什么功劳?”严嵩哈哈笑道:“你的状元是皇上钦点的,这个司直郎也是皇上的旨意,再没有比皇上更圣明的了,咱们大明不乏年轻才俊,但像你这样又有真才实学,又简在帝心的人不多,将来前途大好,”

说着居然指了指自己的座位,感叹道:“二十年后,坐到这个位置上,也不是不可能!”

陈惇吓了一跳,连连到:“首辅大人,这个玩笑开不得,下官的心脏可承受不来!”

严嵩道:“有人十二岁拜相,有人七十岁封侯,只在起步早晚,以年龄来看人,必然不准。倘使你五十岁登第,二十年后做了这位置,人人不觉得不对,你二十岁登第,二十年后拜相,一样的时间,为什么会觉得在开玩笑呢?”

陈惇只能道:“下官从未肖想过二十年后的事情,只想一步一个脚印,踏踏实实、规规矩矩地把眼下的事、手头的活做好。”

严嵩很高兴道:“你看看,还这么谦逊,到哪里还没有出头之日呢?我们几个老家伙,空守着这阁子,不就是在等待你这样的年轻人吗?将来这肩上的重担,不就打算要托付给你们吗?”

严首辅很亲切,语气又出乎意料的真心,让陈惇心里差一点都要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了,他反复揣摩这一位的用意,然而思来想去,却很惊骇地发现也许严嵩真的是在示好,原因其实也很简单,因为陈惇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,而严嵩已经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了。

再干个十年,八十岁的首辅就算是前无古人了,就算那时候,陈惇也不过三十岁,最多能混到一个三品,还离首辅的位置远着呢,中间隔了一代人,严嵩对孙子一样年纪的陈惇有什么忌惮的呢?

年龄的差距放在这里,年龄就像是段数一样,不到年龄根本不够跟严嵩玩一把,所以严嵩为什么不对他示好呢?眼看陈惇就是嘉靖帝重点培养的对象,是千挑万选出来留给子孙的人才,将来肯定能青云直上,但也是很多年之后了,严嵩能不能看到都是个问题了。所以不存在抢班夺权的问题,严嵩的态度自然相当美好了。

目送陈惇告辞离去,严嵩对身边服侍的人就感叹道:“要是我家出一个这样的子弟,真是做梦都会笑醒啊。”

“老爷,”伺候的人道:“他不过是个新出的状元,虽然名头响亮,官场上又有什么用?老爷何必这么纡尊下贵的,对他一个毛头小子这么关怀?他还是那一位的学生,怎么看都不会跟您亲近的。”

“你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假的吗?”严嵩道:“我说他是宰相,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。我是今时今日的宰相,他是他年他月的宰相,两代宰相在一起说说话,也许将来还是个能写进书里的盛事呢……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,但严鹄严鸿他们一定能看到,我就是为了他们考虑,也要给他一个方便。”

陈惇走出严嵩的直庐,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,心道严嵩这糖衣炮弹果然厉害,虽然知道他不可能对付自己这种小角色,但他的心却没有片刻放下来过,大概是他的心里已经对严嵩打了奸臣的标签,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在设套、每一个举动都要害人吧……但其实严嵩什么都没有做,反而流露出喜欢和欣赏的意思。

其实换句话说,严嵩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,谁会对一个二十岁。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另眼相看呢?除非你彻底长成一个庞然大物了,才有让严嵩为之一顾的可能。

陈惇整了整衣冠,敲响了次辅徐阶的直庐。

自从李默倒台之后,李默的直庐就被嘉靖帝赐给了徐阶,而徐阶也没有任何不情愿不满意的样子,高高兴兴满怀感激地搬了进来。不过里头的许多东西还是换了的,李默这个不拘小节的人和徐阶这种最重细节的人的品味,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。

陈惇在海子上就看到了徐阶直庐的灯火,不知道是早上一早点燃的,还是工作了一个晚上的,但看徐阶仍是神采奕奕的模样,而且见到他,一句话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。

“你的老师唐荆川,身体可好?”徐阶摘下了眼镜,笑问道:“他之前跟我来信,说在船上患上了严重的风湿,我托人给他带了药,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有?”

陈惇替唐顺之谢道:“先生收到了,用了之后症状减轻了不少,还叮嘱学生来到京城,再问您讨要一些呢。”

唐顺之、聂豹他们和徐阶都是王学的门人,而且都是江右学派的,师承更近,大家同气连枝,自然比别人更亲近。这等于徐阶和陈惇原本就牢不可破的师生关系上,再添一道锁链。

别看徐阶只是做了个主考官,主持了一下考试,批改了一下卷子,然而他的名下,自此就多了三百个类似拥趸的学生,因为官场的原则就是学生以座师马首是瞻,为他冲锋陷阵服其劳,而座师也要对学生提供保护甚至包庇,师生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,大家确立名分,永不背叛。

陈惇在立场上也该是天然亲近他的,当然也因为知道他是笑到最后的人。

“司直郎的差事很重,”徐阶就谆谆教导他:“既要把内阁的意思通禀皇上,也要把内阁的政令下达各部。这当中难免会有龃龉不接的时候,全都要靠司直郎周旋化解。我就说皇上的眼光还是高明啊,你状元郎的面子,没有人不给,万事都好说话,而且你性子也好,我听说李默为难你的时候也不少,你却宽裕自默,一点也不计较……这就是风度,肚子里要有量,心中要有数,做得到这两点,你这个司直郎就没有问题。”

内阁的权力很大,你想全国一千九百三十处驿站,两京一十三省的情况源源不断汇报来京城,什么风吹草动、大事小事都要内阁处理,比如北边俺答又开始抢劫了,南边抗倭打得如何了,广西的少数民族起义,广东的渔民偷渡,陕西的灾后重建,苏州的厘金收入,乌斯藏的贡使,辽东的水旱等等……还有各地上缴的钱粮、各省岁终的大辟,各地卫所的递减情况,内阁一共就这么几个人,还要陪着嘉靖帝修玄,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。

所以司直郎的任务就很重要,要将大大小小的奏疏分门别类,紧急的归到紧急的里,比如北方的军情,那肯定刻不容缓。不急的放几天也无妨,比如哪个地方发现祥瑞、修建学宫。

每天内阁收到的奏疏有至少二三百本,陈惇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和超强的记忆力,将奏疏分出轻重缓急,然后等徐阶服侍修玄回来之后,他就将手上认为最重要的奏疏优先呈递上去。

徐阶喝了一碗茶汤,擦了擦汗,拿起一本奏疏,道:“陕、晋救灾安民六事提请拨免钱粮疏?为什么要把这一本放在最上面?”

“《尚书》中说,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,又有国以民为本,社稷亦为民而立之言。如今各地旱涝天灾关乎百姓的生存,民生之所资全仰赖国家的安顿。学生觉得这样的事情乃是最要紧的事情,水旱只有朝告夕振,才无有壅蔽,如果拖一天,则百姓就有流离失所之忧,如果百姓得不到安抚,过不下去就会开始闹事,到时候那就不是花费一些钱粮安抚的事情了。”

徐阶微微一笑,很快将在小条子上写了几句话,贴在奏章上面,这叫做“票拟”。

随即他翻开第二本奏疏,道:“承袭军职定议疏?”

他嗯了一声,问道:“我记得还有一本奏疏,是吏部文选司呈上来,说京察罢退官员应即刻出京,不得停留的奏疏……在哪里?”

“放在了不紧急的奏疏里。”陈惇道。

“为什么武职要尽快批复,文职却可以拖延几天?”徐阶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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